《繁城之下》:“你行你上”,人家就上了
《繁城之下》,可能是今年我唯一一部从头到尾用原速观看,且一秒不敢走神的剧集。惊艳,真的惊艳,一看这居然是新导演自编自导的作品,更惊艳了。
不得不佩服腾讯这个X剧场有东西,这短短半年内推出三部剧,爆了《漫长的季节》,《欢颜》风格题材独特,《繁城之下》在剧作、拍摄、风格、内涵上都见功底力道。
查了导演履历,发现人家是资深广告人,还做了B站影视解说百万粉的自媒体号。以前自媒体人评价影视剧,一旦评论较真严肃,最容易在评论区见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行你上”,嘿,《繁城之下》,人家就上了,怎么的吧。
《繁城之下》海报
该剧历史背景放在了明朝万历年间,一座虚构的小城蠹县里,几场连环杀人案,勾连出二十年前的纵火灭门惨案。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几方人马次第出场,不同时空复杂交织,成为悬疑剧。故事编排细致入微,十二集最后的收束,基本没落下任何前期铺排的线索。
美学风格上也见导演审美,视觉上,构图和色调皆让被重磨皮高饱和古装剧伤眼多年的笔者呼吸终于顺畅了。尤其在技术上难得的是,第六集中捉拿猴妖的几大场动作戏,场景切换多,调度人员多,加上又是夜戏,难度颇大,但这位新导演完成得相当清楚利落有逻辑。
好的动作戏难在动作逻辑和动作叙事,谁打谁?谁追谁?从哪里追打到哪里?打动过程中如何强弱反转,如何生死一线,动作戏依然要承担叙事上的任务,而不是部分观众甚至从业者认为的,“打得美”就完事儿了。
《繁城之下》豆瓣开分8.5分,截至10月23日17时,评分已上升到8.6分
“冤仇”二字,“阶级”二字
要讨论《繁城之下》这部剧,不能离开其“万历年间”这一历史背景。在如今诸多古装剧为图省事(规避审查风险、逃避调研历史的麻烦)而架空时代的大环境里,《繁城之下》这个实实在在的历史背景,定然有其叙事必要性。当创作者认认真真在我们真实的历史文化地层之上构筑故事,从历史深处开始观察电视剧,也成为我们观众或评论者可以去故事背后钩深索隐的一种新趣味。
隆庆六年,明神宗朱翊钧即位,次年改元万历。万历前十年,朝事主要依靠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张居正死后神宗也一度勤政,不过好景不长,后来神宗怠于政事,长达几十年不理朝政。清初修《明史》,引述当时普遍的看法,写道:“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清代史学家赵翼更为明确地表述了同样看法:“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当时的明王朝政治腐败,财政枯竭,危机四伏,实为公论。
以万历年间为历史背景,在《繁城之下》中,有其必要性:作为一个以“复仇”为主题的故事,其中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冤屈,究其根源,都有其历史来处;其中每一段冤屈,又因其历史背景,而有着充分的解读和回味空间。而这些“冤屈仇恨”,多绕不开“阶级”二字,“主奴”二字。
《繁城之下》剧照
剧中开篇曲三更的仇,是师父冷捕头的惨死。在得知真相后,面对知县老爷这个阶级远高于他的杀人凶手,他自认无力完成复仇,“有冤难伸”,只好寄希望于借刀杀人,以恶制恶,讽刺性拉满:只有借“举人”的刀杀“知县”,只有同阶级的恶人有资格互杀。
但有意思的是,冷捕头实则是曲三更的杀父仇人,曲三更在为谁报冤?他本该为谁报冤?其中有的说道,可父亲死的真相,《繁城之下》到最后都未曾让曲三更知晓,这就让三更贯穿始终的“为师父报仇伸冤”,毫不热血,反而荒谬,令观者心情着实复杂。
白宇帆 饰 曲三更
而二十年前,冷捕头杀曲三更父亲,实乃意外,为的是掩盖陆家灭门惨案。陆家灭门案中,受害者自是冤屈,可加害者也有仇苦。陆直为何加害主家陆远暴,《繁城之下》刻画了陆远暴这个主人的残暴多疑,冷酷可怕,以及他对陆直这个仆人的侮辱和利用。
陆直之“仇”,主奴之“仇”
明中后期,由于土地兼并、赋税沉重 、官吏奸贪 、旱涝灾害和疾疫流行等因素作用 ,百姓失去土地等生产资料,最终沦为豪富之家的义男或仆隶。社会上奴仆豢养的大量化和普遍化的现象,在《繁城之下》所描绘的明朝江南地区尤为明显。
当时,江南地区一直实行重赋政策,成为该地区十分突出的经济问题。繁重的赋役 , 使江南地区人民的负担极为沉重,很多平民百姓家破产沦为人奴。主奴之分,阶级壁垒分明,不把奴仆当人这一点,当时江南一带很有代表性。“男子入富家为奴即立身契,而子孙累世不得脱籍。”“主人之于仆隶, 盖非以人道处之矣......甚者淫其妻女,若宜然矣。甚者夺其资业,莫之问矣。又甚者,私杀而私焚之 , 莫敢讼矣。”
于垚 饰 陆直
可以说,陆直身上最大的“冤屈”是他奴仆身份带的“原罪”,以至于他把陆远暴视作父亲,对对方来说是僭越和侮辱,而非感动和尊重。为了摆脱这份“原罪”,找回自己的“名字”,跨越残酷的阶级限制,陆直选择了弑主,这与明末大规模的“奴变”历史又有了某种对照。恰好,明末奴变的主要发生地区也是在江南。
佚名撰《研堂见闻杂记》中记载了太仓地区奴变之事:“乙酉乱,奴中有黠者,倡为索契之说,以鼎革故......稍后时,即举火焚屋。间有缚主人者,虽最相得,最受恩,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老拳恶声相加。”孙之《二申野录》卷八《甲申四月》中道:“......群奴持刀,杀主父子,立时焚烬,延至各乡大户,无不烧抢。又有顾六等倡率各家奴辈入城,先至绅家索鬻身之契,其家立成齑粉,主被殴辱,急书退契焚劫,大室为之一空。”主奴之间政治地位、经济力量的巨大差异,是促使明朝奴变爆发的社会内因,也是故事中在陆直这个人物弑主的动机根源。
有意思的是,作恶的道路上,“受害者”陆远暴和“加害者”陆直一样,都是在阶级壁垒森严的封建社会,以底层身份、以刀口舔血的方式实现阶级跃迁。陆直少年时尚有良善之举,他帮陈旺买药救母,救柳十七师兄弟二人,待哑巴陆忠良善。但在陆远暴和陆忠耳濡目染之下,陆直在作恶一事上,逐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剧中有一场戏很有意思,赵举人做假账贪了陆远暴钱,以举人身份和知县朋友有恃无恐,对无功名在身的商贾陆远暴呼来喝去。他用的是庙堂的一套规则,陆远暴则还之以江湖规则,一盘鸽子肉,佐证了“我虽然阶级比你低,但我敢杀了你,且我能杀了你”,顿时吓软了赵举人。
张晞临 饰 陆远暴
一旁侍立目睹的陆直眼睛发光,他明显是认同了陆远暴的“道”,在这个无理可说的阶级世界,以暴制暴,以恶制恶,才是生存之道。那么,既然陆远暴、陆忠用恶喂养了陆直,就最终注定被这位集大成者的继承人反噬。
可能这个剧情有观众会质疑,一个“黑社会”真能把有官身的举人老爷威胁成这样?这又要回到明朝历史中去看,明朝江南地区因科举入仕者人数甚众,一旦得中进士,便可从身无立锥之地的穷儒一跃为田连阡陌、家藏万贯的富豪。但对于明代的乡绅地主而言,其因科举获得的地位并不稳定,后嗣一旦科举不中功名旁落,原先所拥有的特权,连同获得的财富复失,转移到新形成的地主阶级手中。可见,这一特权阶级与魏晋时的世袭门阀可谓截然不同,根基不稳,自然虚弱。而《繁城之下》中的赵举人,后来也确实迅速败落。
《繁城之下》剧照
如果说陆远暴罪有应得,陆不忧则是纯粹的牺牲品,他代表的是纯善与美的毁灭,他的冤,是中国戏曲中流传千年的那种最纯正的“冤”,而小宝子则是来自同样在戏曲中千年流传的人物原型:义士。《论语·卫灵公》里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陆不忧救了他一命,小宝子认为这是“杀身成仁”,于是便筹谋二十年,为他报仇,而因为缺乏证据,对手强大,他宁愿赴死,栽赃陆直。瞧瞧,一位古典戏曲中理想的义士形象。但该剧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又有了宋辰这个人物。
宋辰之“冤”,无解之“冤”
宋辰这个人物,明显脱胎于明朝知名画家、诗人唐寅。唐寅十六岁中苏州府试第一,二十八岁时中南直隶乡试第一,次年入京应战会试。因弘治十二年(1499年)徐经科举案受牵连入狱,被贬为吏,这与宋辰经历明显对应。
《繁城之下》第6集,宋辰作诗:“醉不能歌十二年,牢中行乐狱中眠。莫说海内留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化用唐寅的《西洲话旧图》,第十二集中的《杏花仙子歌》再次化用唐寅的《桃花庵歌》。最明显的还有名字,宋辰字仲虬,唐寅字伯虎,字字对应。
宁理 饰 宋辰
误了唐寅一生的徐经科举案,根源在明朝党争之剧,政治斗争之下,个人命运只能随之摆布。《繁城之下》的宋辰,冤案酷刑中落了一身残疾,平反后也再不可能为官,也不能再作画写字。他死前羡慕知县(小宝子):“我羡慕你,你的冤有头。”
宋辰为什么这么说?宋辰的“冤头”不是很清楚吗?不是党争的大臣们吗?在明太祖沿用元“三省为一省”后,明代封建政治制度的独裁性加剧,皇权几乎没有权力制衡。“唐代官员见皇帝是坐对,宋代撤了座。但士大夫和皇帝之间还是充满着尊重,所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一位学历史的朋友与我讨论,“到了元明清,则本质变成了‘主奴’关系。”这种皇帝和士大夫之间的关系转变,是整体社会人身控制加剧的一个缩影。
宋辰虽是士人,但他的“冤”和陆直的“仇”本质没有区别,都是“主奴关系”决定的绝对从属和人身控制。但为奴的陆直可以一把火烧了“主人”陆远暴,可宋辰呢?他的冤,源头直指庙堂之上的皇权,直指制度和时代,这是无解的冤,全剧最沉重的冤。
《繁城之下》剧照
无解的冤,便只能忍气吞声吗?并非如此,宋辰并非没有出气的法子。比如曲三更报仇的选择是借刀杀人,比如小宝子伸冤的选择是以暴制暴,这世间既没有法理可信赖,那就选择凌驾于法理之上的法子。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公道,公道是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冤屈是非皆能分说。
宋辰是全剧最冤的人,但也是全剧最干净的人,冷捕头曾说,“公道是一条绕远的道”。但坚守的人,只有这个最冤的宋辰。
相比宋辰,曲三更为了报仇伸冤,罔顾事实的真相,不愿触碰冤屈的源头,“只要我的冤伸了,别人的冤我不管”;小宝子为了伸冤,罔顾律法,以暴制暴,不寄希望于真相的阐明,而是栽赃嫁祸,以冤报冤。他们的选择是时代的无奈,因此,也显得宋辰的坚守揭开真相,坚守一种“程序正义”,尤为可贵。
当面对相似的困境和屈辱,面对恶,有人选择成为恶,有人选择“吾道一以贯之”。
最后,想说说小宝子跟陆直这组少时朋友,如今仇敌的关系很有意思。从剧集初始,便对二人的秉性有所铺垫,对于“该偷脾气好的人点心,还是该偷脾气差的人的点心”的稚子讨论,已见两个孩子的不同,陆直狡黠冷漠,小宝子善良忠厚。最初看这场时以为是闲笔,到了最后一集竟收束在了人物上。互将对方逼入死局,一句弥留时的“你吃过酥油泡螺吗”,又将观众带回二人的少年时光,这一刻,令人无限唏嘘。
参考文献:
《齐鲁学刊》1994年2月:赵骥《明季奴变原因新探》
《许昌师专学报》1991年4月:倪明近《明末的“奴变”风潮》
《史学月刊》2002年第4期:牛建强《明清的奴仆与奴仆化佃农》
《史学月刊》2002年第4期:李治亭《明亡于神宗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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